储君轻飘飘落下这么一句话,沈意柔不敢吭声,只有余光瞥见姜朝嘉离去时,从她眼前掠过的衣衫一角。
姜朝嘉离开拘楼。
曾经旧日的庆王府统领,今日的东宫侍卫统领萧诚就在外面。
萧诚扶着腰刀,向储君低首一拜。
“起来吧。”姜朝嘉走过萧诚面前,萧诚起身,很快跟到储君的身后侧方的位置。
“殿下,那边的事已经解决了。”萧诚说道。
走入东宫花园之内,百花齐放,其中唯有牡丹之色雍容华贵,姜朝嘉走近,随手折下开得最盛的一朵。
“她,还好吗?”姜朝嘉挑逗手中牡丹,念起了那个人,那个离开这里的“她”。
“周大姑娘一切安好。”萧诚如实回禀了东宫探子传回来的消息。
“安好。”姜朝嘉听到这个字眼,忽地笑出声来,“原来从始至终,魏襄才是她想要的人。”
萧诚默然无言。
从东宫所搜集到的情报来看,周大姑娘的确是与云阳王府的世子在一处。
而据探子的观察,周大姑娘并没有不情愿与魏世子待在一起,也就是说,远离上京城后的一切,都是周雪韶愿意的。
至于姜朝嘉未能实施完毕的计划,那自然是因为有魏襄从中作梗,行出李代桃僵之一招,让姜朝嘉本来想养在京郊别院中的人,变成了区区替身。
萧诚至今仍记得姜朝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,是怎样的震怒。东宫之内乌泱泱的跪了一片,奴婢们头一回见到这位一向好说话的太子殿
想到了曾经在庆王府中,匆匆一面见过的那位周大姑娘,萧诚不禁唏嘘。
正因为姜朝嘉如今明白真正的敌人是谁,所以今日沈意柔来向他求助之时,姜朝嘉才不管不顾——
姜朝嘉给魏珩和沈意柔赐婚的本意,就是用沈意柔来牵制住魏珩。
毕竟魏珩是周雪韶名义上的未婚夫,那时候姜朝嘉想的是,只要他能把周雪韶留在京郊别院之内,等上一段时间。
至少要等到周雪韶完全明白他的心意,之后姜朝嘉再带他返回这里。可真到了那个时候,魏珩已经和沈意柔成婚,沈意柔也已做成了魏府夫人。
周雪韶就算再怎样“喜爱”魏珩,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再去魏珩的“妻”。
姜朝嘉的这一招,可以说是能够彻底断绝周雪韶和魏珩之间的关联。
也许知道真相的周雪韶会恨他会怨他,既然如此姜朝嘉索性将这事实摆在她面前,让周雪韶知晓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,不可能再迎娶她。
天长地久,早晚周雪韶能明白,谁对她才是最好。
只是一切都不如姜朝嘉所预料到的这般顺遂,姜朝嘉万万不曾想到,在他实行将周雪韶在成婚前夕掳走的计划时,暗中还有黄雀在后。
魏襄从他手里夺走了周雪韶,甚至还能叫他后知后觉。姜朝嘉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,那京郊别院中的人根本是个无所谓的替身。
只是这个时候,为时已晚。
周雪韶已经不见踪迹。
那个时候的姜朝嘉甚至不知道是谁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计划,直至他们的消息从远方传入。
姜朝嘉这才明白,幕后黑手是陪在周雪韶身边的魏襄呀。
好一个云阳王世子!
外面的世界纵然花花草草,天大地大,不过倦鸟归林,姜朝嘉一直相信周雪韶早晚会回来,而现在正是周雪韶从远方折返回来的时候。
姜朝嘉静静注视着掌在手中的一朵艳色牡丹花,目光平静不已,心思也更是缜密。
回来的她,像是一只返回林中的鸟儿,也更像是即将被他捏在手里的一朵牡丹。
姜朝嘉就在上京,等着她回来。
马车行驶,一路不停。
上京那位着急见到他们,自然是尽了全力快马加鞭而至。
车厢内,周雪韶看着眼前经过一番装扮后,伪装成侍女走进来的魏襄。只是见魏襄浓妆艳抹的模样,周雪韶心里就觉得好笑。
“为何把自己弄成这般样子?”周雪韶笑着说道。
魏襄也知自己此刻模样,定是惹人发笑,不过能够避开外面那群甲士的耳目倒也是好事。
魏襄摘去脸上面纱,用手绢擦拭脸上的红粉香尘,一番收拾过后,他才说道:“还不是因为那位是个小心眼的人,他甚至不愿意你我共乘一辆马车。”
周雪韶听到魏襄这样说,脸上的笑意稍微淡了一些,而后蹙眉问道:“你说的人是那位殿下吗?”
魏襄笑了,“不是如今的太子还能有谁?”
周雪韶心中仍有疑惑,只因为她还不知姜朝嘉为何要做这些事。
“昭之。”周雪韶唤了魏襄一声,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些事了吗?”
周雪韶话中所指,自然是与姜朝嘉有关。
魏襄先前借口长话难说,所以未向周雪韶言明,其实魏襄是不想让周雪韶知道更深的真切真相。
知道的越多,对她未必会有好处,魏襄知道她的脾性,周雪韶若是晓得姜朝嘉对她有那样的心思,为此不惜做出那等龌龊手段,周雪韶再见姜朝嘉时,未必会藏住情绪。
若是对上心思不悦的储君,闹出一番不可避免的风波,也不在话下。
魏襄倒不是怕会惹出这样激烈的争端,他担心的是姜朝嘉会恼羞成怒再对周雪韶下手。
他的担忧虽是如此,但望着周雪韶迫切想要知道的目光,魏襄还是不忍让周雪韶始终一无所知。
知道一些,也劝她一些,最后再帮着她讨回更多。
魏襄心思已定。
他开口:“他是天潢贵胄,酥酥,有些事情他所站的角度本与我们不同。一些他所认为理所当然的事,其实是最大的荒谬。”
他们虽身为世家子弟,但其实仍身处皇权之下,而现在的姜朝嘉则站在了距离皇权尊贵最近的那个位置上。从姜朝嘉的视角出发,他喜欢周雪韶,他想要周雪韶,无所谓手段是否光明磊落,只要能得到他所喜爱的人,怎样都可以。
周雪韶虽不明白魏襄为何要这样提点她一句,但还是继续耐心往下听下去。
魏襄缓缓言说。
将来龙去脉,今日因果,一一向周雪韶道个明了。
在得知全然真相的那一刻,周雪韶错愕的望着魏襄。
原来不是他。
既然不是他……
“你又为何不一早与我说明?”周雪韶喃喃出声。
魏襄低垂下眼眸,没有说话。
他一知道姜朝嘉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后,就暗中派人去到周国公府。姜朝嘉想要趁机囚困她,魏襄便在暗中下手,寻了个替身代替她。
甚至于为了拖住时间,魏襄适时的向父亲提出上书帝王,定立储君。于是,在朝堂众人顺水推舟之下,姜朝嘉坐稳了那东宫太子宝座。
而也正因此莫大荣耀,姜朝嘉才不敢在囚困“周雪韶”之后,在第一时间抽身去探望她。一旦有人发觉他行此诡秘之事,姜朝嘉就完了。
姜朝嘉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筹谋得来这太子尊位,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轻易染上污点。
所以魏襄趁此机会,带着周雪韶往远地赶去。那地方并非是越远越好,而其中或许也有魏襄自己的小心思,所以最终他将周雪韶带入了他在元洲的魏宅内。
日日见她。
光阴如梭,转瞬从春入夏。
而今一程已结束,他们要回去面对那些汹涌浪潮。
“……你既将我们的行踪隐藏的极好,可后来又怎会被那位发觉?”周雪韶掀开车窗帘的一角,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,全部都是姜朝嘉派来的精卫甲士。
魏襄道:“是我主动透露的。”
“什么?”周雪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,而后见到他认真神色,才确定事实当真如魏襄所说。
“我们要去往江都时在路上遇埋伏。”魏襄道。
周雪韶问:“那些人也是那位派来的吗?”她心中惊疑,姜朝嘉是想将他们都杀了?
好在魏襄说:“那是另外一批人马,想来应是与他没有关系,不过却是与云阳王府有关。”说到这里,魏襄顿了顿,然后说道:“不要紧,这次回去可以扫清朝堂,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”
“昭之,你又为何要主动透露我们的行踪?”周雪韶继续问道。
“当日袭击我们的那伙人来势汹汹,后来我们虽逃出生天,也得幸逢人相助,但与闻琛同行前往江都,还有一段路要走。我不确信会否再遇到那些刺客,向当地官府请来援助也是无奈之举。”
魏襄笑了下,很快又接着说道:“其实我早已料到各个地方,都会有他遍布的眼线,但没想到我们的消息还是那么快就传入他耳中。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,竟然派来这么多甲士来‘护送’我们回京。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他是有心,还是耳目灵敏、工于心计。”
不过事已至此,魏襄不想再为这事深究。
更何况他们回到上京,本就不是因为姜朝嘉才要回去,他们是为了自己,魏襄是为了能在日后与她有个好的结果。
魏襄定定注视周雪韶,暗中立誓定要将她护住。
谁都不能要她做她不想做的事。
位置再高都不能。
因为马车一路不停,行程颠簸,周雪韶又知道了姜朝嘉的事,闷在心里闷出恶心之感。
在马车行驶过下一个颠簸之处时,周雪韶没忍得住,在车厢角落处呕起来。因她这一路上都没有进食,现在呕吐也只是干呕而已。
魏襄瞧见她不舒服,立马揭开车帘往外面斥道:“停下。”
在前面赶车的甲士忽然在身后听到一道男子的声音,惊了一惊,他自然识得这声音的主人,也正因如此,更感觉奇怪,不知魏襄是何时混入周姑娘的马车内。
而驱车的甲士没有立刻按照魏襄说的那样停下马车。
马车仍然往前疾行。
这名甲士想要往身后看一眼到底是什么情况,哪里想到还不等他偏头往后看去,在他身后站定的魏襄,就一脚把他踢下了马。
甲士从马车上摔下去,滚了一路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。
于是等到魏襄拉着缰绳停下周雪韶所在的这辆马车后,前头后头骑着马的甲士也纷纷围了上来,探一眼究竟发生了何事。
马车终于停下,周雪韶脑袋里那股晃来晃去的眩晕感也有所缓和。周雪韶刚才听到了外面的动静,但是此刻她身体不适,当然更没有心情去顾及旁人。
等到那被魏襄踢下马车的甲士,滚了一圈后踉跄着脚步站起身,向领头的人说明了情况。
那领头的甲士立即乘着马动身去到魏襄面前,“世子,我等只是奉命行事,还请世子莫要为难。”
魏襄扫了一眼这些人,一想到车厢内正难受不止的周雪韶,魏珩不欲与这些甲士多言。
魏襄头也不回的走进车厢内安抚起周雪韶来,周雪韶头靠着车壁,缓了好一会儿,才终于能够顺顺畅畅的喘上一口气来。
“我……我无事了。昭之,你不要和他们起纷争。”周雪韶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,见到蹲在她身前的魏襄。想到之前外头闹腾腾的一片,周雪韶不愿意魏襄在此时与姜朝嘉的人闹出不合。
魏襄见她十分难受,当即勒令外面的甲士在原地停车歇息。
然而那群甲士并非隶属于他,更何况魏襄先前才伤了他们其中一员,这些人自然不会听魏襄的。
为首的那名甲士口头上说着,“一切都是殿下的意思,还望世子与周姑娘莫要违逆,否则我们也很难做。”
魏襄冷笑一声,“是啊。太子殿下的命令自是不可违抗,所以你们现在便也不将我这王府世子看在眼里了,是么?”
果然,听到他这样说,这群甲士心有动摇。
“云阳王还在京中等我们回去。若我们在途中遭了意外,你觉得我父亲是会先去找到太子殿下问个究竟,还是直接将尔等问罪。”魏襄不冷不热的说着话,“再者京中尚有我之家臣,根本无需我父亲出面,也能做到这些事。”
那些甲士心中自有掂量,不消片刻,就硬着头皮点头答应魏襄留在原地休息,“世子见谅,我们自然不会有为难之意。”
为首的甲士心里虽对魏襄有所不满,但口头的话,还是要聪明一些说出来才好。
“下去。”魏襄道。
底下的人纷纷退散,往别处走去,不再围堵这辆马车。
许是因为人散去,周雪韶并不觉得呼吸困难,她顺畅吸气,心里有了好一些平静。
先前的不适之感已般般消失,周雪韶擡起眼皮,望了魏襄一眼,而后沉沉闭上眼睛。
没过多久,周雪韶感到身旁有人在触碰她,不必多想,也知是魏襄。她宽心,也顺着魏襄的意思,靠在了他的怀中。
“睡吧。”魏襄轻哄。
温暖的,和煦的。是周雪韶从魏襄身上感觉出来的味道。令她安心,让她沉迷,默默地俯卧在他怀中,鼻翼间萦绕着他的味道。
魏襄在。
一切就好。
他见周雪韶睡在他怀中,姿态安详,不像是有恶病突发的情况。不过在途经下一个城镇时,他还是让那些甲士,在此停留,给他们留下了问诊的时间。
医士说没有大碍,给了周雪韶一瓶清心丸,觉得头晕之时服用两颗即可。
确定周雪韶的身体无忧,魏襄彻底安心,重新坐回马车,一路朝着上京行驶。
又过两三日。
那群甲士真是急于复命,匆匆便将他们送回了上京。好在中途周雪韶没有再犯那头晕之症。
第四日的黄昏。
夕阳自山头垂落,一片亮丽的辉光笼罩着大地。
甲士放他们到城门前,就自城外散开了。
然而由此回到周国公府或是回去云阳王府,都尚有一段距离。他们二人又不可能徒步而行,更何况眼前的城门并未向他们打开。
正当周雪韶感到疑惑之际,一直以来紧紧闭合的城门从里面被缓慢推开。伴随着天光亮影落下,宛如在这城门之前印上了一片火红的花。
周雪韶注视着这道缓缓被打开的城门。自然而然,也就见到了城门之后的仪仗。
身着青翠宫装的宫人们整齐站在城门后的两侧,或是提灯,或是手持香薰,总之无一不是神情敬畏,恭顺非常,也以此昭示了这仪仗背后主人的身份尊贵。
魏襄也察觉出来。
魏襄握住了周雪韶的手,微冷,他朝她笑了下,“总是要见一面的,或许见上这一面,问题就解决了。”
周雪韶轻轻颔首。
而他们此番场景落入有心人眼中,可当真是一副郎情妾意、琴瑟和鸣之态。
坐在仪舆之上的储君紧了紧手指,他扬声开口,打断了那二人深情脉脉的注视,“倒是比孤预期的时间要更早回来。”
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充斥进周雪韶的耳朵,想到之前魏襄对她说起的那人做过的事,周雪韶只觉得头皮发麻,她僵着脸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。
很快,仪舆放下,储君从上面走下来,一步一步,走到她面前。
姜朝嘉依然是旧日模样,轻贵温和,容颜不改。只是身上衣物穿戴已不复当时朴素,身为当朝储君,自然有其彰显威仪的衣装。而现在姜朝嘉就穿着这般尊重无比的衣装来到她面前,像是在告知周雪韶,他已经非昔比,再不是旧日的庆王,而是一朝太子殿下。
姜朝嘉终于移开目光,他瞥着魏襄,“多时未见,魏世子风采依旧。”
魏襄笑笑,愈加收紧了他握住她掩在袖下的手。
而后,姜朝嘉转动眸光,望向她,道一句:
“周姑娘也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