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舜觉出不对劲,问:“你同沈小娘子吵架了?”
陈惊山扫他一眼,问:“你觉得她是不是变得有些不一样?”
乔舜反问:“哪里不一样?那日我见她,能吃能喝,同广平有说有笑,好得很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我还以为经历那一遭,她多少会受些影响。”
陈惊山没接话。
乔舜啧道:“是不是你这闷葫芦不会说话,惹人生气了。凡事说开便好了,沈小娘子那般好脾气——”乔舜见他一张阴沉沉的脸,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,起身离开。
出门后,他往外溜达,顺手逮住一个人,云淡风轻地道:“你去同沈小娘子说,大将军伤得厉害。”
“哈?”那人诧异,一脸焦急,“真的?”
乔舜推他一把:“不该问的别多问。”
沈如春得了消息,神色匆匆赶至营里。
天色晦暗,空中卷着料峭的风。
新进营的军士各个额上扎着红带,面色凝重地听前头人训话。
沈如春远远地看着,寒风从裙裳缝隙里钻进来,冷极了。
她忽然背过身,正要离开,却听见乔舜喊住她:“沈小娘子。”
沈如春不得已停下脚步,同他寒暄。
陈惊山看得那处动静,走过来,握住沈如春的手,替她捂热。他神色没方才那时沉,缓和不少:“你怎么来了?”
沈如春目光落在他胳膊上:“你受伤了?”
陈惊山说:“没甚么事。”
“嗯。”沈如春低低应。
远处的士兵皆往这处好奇看,前阵子流言甚广,他们个个都是编排故事的好手。
“没事便好,我先走了。”她说。
乔舜心里干着急。
陈惊山出口:“进帐里坐坐,天气冷。等会儿我送你回去。”
沈如春想拒绝,但陈惊山分明不给她商量的余地。粗糙的手掌裹住她的手,坚定又有力地带着她往帐里走。
其实他的帐里也没暖和多少,一张长案,一张榻,零星几件布陈反而衬得四周更加冷清。
沈如春跪坐下来,陈惊山在她对面,斟了壶茶。
两人相对无言。
沈如春想了想,欲起身:“我还是先回去罢。”
陈惊山突然道:“沈如春,我伤口疼。”
沈如春看他包扎得十分好的胳膊,不想回话。
“疼得擡不起胳膊。”陈惊山面色平静,说完,他不紧不慢地绕开绷带,似乎要给沈如春证明伤口的厉害。
沈如春无奈地走近前,阻止他的动作。
陈惊山却揽住她,扣在怀里。
“陈惊山,你松开。”沈如春话语很平淡,唯一能听得出的一丝情绪,便是对他胡闹的无奈。
“沈如春。”陈惊山紧紧抱着她。
“嗯。”沈如春没有十分抗拒,在他怀里静静的,格外乖巧。
陈惊山稍稍松了一口气。他一直有种不安全和不真实的感觉,唯有搂住她,才能感觉到片刻的真实。可那轻松感并未持续多久,胸口很快又闷闷的,他明明知道沈如春的不对劲,可却无从解决。
其实,沈如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。那些暗处的日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潜藏入脑,只稍一想,她便忍不住想哭,真真是煎人。
她告诉自己,这些都过去了,该往前看。她急切地要向自己要向其他人证明,她现在很好。
广平邀她去汀江边时,虽然内心抵触,她仍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。
汀江里的水因着连日的雨也涨了许多,漫过河中浅滩。
广平心思细腻,那日回去后,慢慢察觉出不对劲,便想着邀沈如春出来,排遣她心中郁闷。
她们二人坐在亭下,未几,江上飘来一只画船,船上嘻笑声一片,好不热闹。
船里头的人似是同广平认识,一名娘子袅袅从画船里走出来,站在船头,唤广平。
广平微笑回礼,等那小娘子回船里后,她才收起笑,悄悄同沈如春说:“这是张家的娘子,她阿耶近日升了中书令。可我不喜欢她。”想了想,她又补充道,“她想当我阿嫂。”
沈如春扑哧一声笑:“你就是因为她想当你阿嫂,便不喜欢她。”
广平忙捂住沈如春的嘴,解释道:“哪里哪里,我是不喜欢她嚣张跋扈的样子。”
两人调笑间,画船上的人已经上了岸,往亭子这处走。
广平低道一声不妙,却也无处可躲。
张家一众女眷笑着过来,后头跟着的是张家的大郎和四郎。
张家娘子熟稔地挽着广平胳膊,同她聊,两三句便扯到了萧建元身上。
“圣人喜欢吃花折鹅糕么?我近日正好学着做了。”
广平道:“兄长不喜欢吃甜食。”
张家娘子追问:“那圣人喜欢吃甚么?”
广平微笑着:“不知。”
张家娘子像藤蔓般缠她缠得紧,她好不容易抽出手,下一秒又教她给挽住了。她热切地问着所有关于萧建元的问题。
广平不得已向沈如春求救:“沈小娘子,我们方才不是说好了回府上,你教我看医书么?”
张家娘子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到沈如春身上,她盯着沈如春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,微笑行礼。
沈如春望着她,杏眼长眉,俨然一派长宁贵女模样。
她刚要回礼,便听她道:“我见过你,在彩棚下。”
沈如春脸上神色刹变,她盯着张家娘子的目光,在瞧清她眼中那丝讥诮的笑意后,她才敢确认她话里是真的藏着巨大的恶意。
“广平,我们走吧。”沈如春捉着广平的手,两人往外走。
张家娘子确信沈如春将广平哄得团团转,此刻是怕事情败露落荒而逃。于是,她在二人身后喊:“广平公主。”
广平回过头。
不得不承认,这张家娘子笑起来确实是十分好看。她笑意盈盈:“你可知身边这位小娘子,厉害得很呢。李氏逆贼便是死也舍不得撒手。”
沈如春脸色惨白。
周围众人诧异不已。
张家娘子颇为自得,扬起下巴:“前阵子,长宁城中还有个传言,不知广平公主听过没有?”
广平神色凝重,此时她一颗心都被沈如春的反应给揪住,顾不得张家娘子在说甚么。她拉着沈如春:“沈小娘子,我们走。”
沈如春挣开她,快步走到张家娘子面前,扬手扇了她一巴掌。
她掌心火辣辣的疼,身子发麻,喉咙紧.窒,几乎是呼吸不过来。
张家四郎君挡在自家妹妹面前,推开沈如春,神情厌恶又冷漠:“红颜祸水,陈大将军真是猪油蒙了心,将你这个祸害留在身边。”
沈如春恶狠狠地盯着他,张家四郎教她这眼神瞧得心中陡然一惊,未及退步,便听铮地一声,沈如春将他腰间佩剑拔了出来。
她拿剑指着他,眼中的雾气蒙蒙将那份凶狠遮了三四分,更添几丝茫然。她问:“你说我是祸害?”
周围人都吓懵了。张家四郎向来要面子,他更不信这小娘子还真赶一剑斩了他。他挺直腰板,冷言冷语:“你若有骨气点,学那虞姬,当初随了李贼一道去。好歹也算能留个情深意重的名气在。既然贪生怕死,茍且偷生,便要挨得起这骂名。”
他的话,字字剜心。
沈如春方才那股气势汹汹的强悍气概一瞬间尽数熄灭,她将剑扔在地上,讷讷地站在原地。
“滚,你们都给我滚。”广平不顾仪态,歇斯底里地吼道。
众人惊魂甫定,又受一惊。
张娘子讪讪道:“广平公主——”张家大郎识相地将她带走了。
广平抱着沈如春,眼泪涟涟:“沈小娘子,他们都是胡说的。你别听他们的。”
沈如春低下头,擦着她的泪:“你哭甚么。”
她此时表现得愈发镇静,广平心中愈慌张。
广平将她送回府时,还不住抽泣。荷娘见了吓一跳,忙拿出帕子来:“这是怎么了?”
广平摇着头:“你看着沈小娘子。”
沈小娘子,荷娘疑惑地望向沈如春,见她神色如常。
“这,小娘子,这是怎么回事?”荷娘问。
“广平,没甚么的。”沈如春微笑着。
沈如春回房中,广平教荷娘寸步不离地跟着。她出门去寻陈惊山。
陈惊山推门进来时,沈如春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。
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她旁边,再用力地抱住她。
许久,沈如春悄声说:“墨水要蘸在你身上了。”
陈惊山置若罔闻。他问:“春娘,你有甚么想做的。”
沈如春在他怀里沉默着,最终摇了摇头。
陈惊山的心陡然沉下去,他故作轻松:“你想不想回江州?我们去江州,桃娘他们都在那。”
沈如春说:“你不能离开长宁城。”
“现下一切都安定了,有乔舜在,出不了甚么乱子。沈如春,我本来便不想做这些事的。”他说,陈三望告诫他要远离朝堂纷争,他当年是为了沈如春才答应元仲平,如今算算,也是还了元仲平恩情。
沈如春没说话。
陈惊山近乎哀求:“沈如春,我想去江州,想回延山,你陪我一道去可以么?”
沈如春迟钝地想起来,是了,也不错的,她从前答应过,要陪他回延山。
番外打算写琅娘子的故事,还有李辟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