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行在廊道里,李敬想要牵着她的手,谢琅木讷甩开。李敬又捉住,紧紧握着。
他同她并肩出了谢府,周围人爱看热闹又八卦,都好奇地打量着。
李敬惺惺作态,将她小心护送上车。
临走前,谢琅想掀开帘子往回再看一眼,但终究还是没有动作。
冬日飘着细雪,没人注意到,对面檐下,站着个背着刀的小郎君。
谢琅回李府后,照顾她的婆子得了李敬吩咐,悉心照料,日日念叨她要好生养胎。
谢琅听得厌了,也不驳斥,话少得可怜。
望州冬日的雪一场接一场,地上白茫茫一片,雪粒扬在半空,迷得人争不开眼。
街上行人裹得厚厚实实,脚步匆匆。
李娘子往府里走,行至半途,看见迎面走来个戴着帏帽,裹着厚披风的娘子。那娘子只身一人在风雪天里赶路,看样子还是怀着身子。
她往前走几步,又转过头,叫住她:“娘子。”
她仿佛没听见。
李娘子看着那人背影,仿佛意识到了甚么。她跑上去,站在那人面前:“琅娘。”
谢琅顿住脚。
李娘子轻轻抱着她:“琅娘,你要去哪?”
谢琅说:“李娘子,你让我走吧。”
李娘子啜泣,说甚么也不肯松手:“天这般冷,你又一个人,能去哪?”
谢琅执意要走。
李娘子拉着她的手:“琅娘,等过些日子再走好不好。等开春了再走。”
谢琅沉默着,后来还是和李娘子回去了。
望州城外战事吃紧,李敬回府的日子越来越少。李娘子想着谢琅近来的状态,又担心她会等不到来年开春,思来想去,还是在李敬回来那日,去找了他。
她旁敲侧击地说,琅娘在此处并不快乐,或许,他应该放她走。
李敬却从他们的对话中敏锐地捕捉到的蛛丝马迹,推知全貌。他对付琅娘的手段变得更加阴郁可怕。
琅娘被关在了府中的阁楼之上。
临盆那日,她疼得几欲死去。
产婆将呱呱大哭的小孩儿抱到她跟前,她满眼是泪,疲惫地擡眼看住他,忽然笑出声,看起来又像是在哭。
婴儿的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,她伸出手去轻轻摸婴儿稀淡的眉毛,小声说:“真丑。”
说完,她扭过头,不愿再看他一眼。
关在楼里,外头的事她都是从婢女、李敬的只言片语,再连蒙带猜推补出来的。譬如,望州大疫,她的阿耶同阿娘都死在了那场疫病里;譬如,长宁大乱,李敬领定西军前去平乱;譬如,李敬被封定王;譬如,阿瑶来了长宁,后来又当了皇后……
再往后的记忆,都是断断续续的。她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。糊涂的时候,偶尔会想起她出走的日子,会想起戈壁滩上遇见的那个少年郎君。
她病得愈发严重,后来李敬请了个宫里的医师给她看病。
那个医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翁,老翁见她瘦得骨瘦如柴,面上颇有不忍。
她问那老翁:“阿翁是何处人?”
“江州。”
谢琅缓慢地思考,学堂里的先生曾说过江州这个地方的,她当时听着很是向往。她说:“阿翁能同我讲讲江州么?”
老翁的声音悠长悠长的,带着软绵的江州口音,他同她说江州夏日里连天的荷叶,又说细雨绵绵的凉惬,又说到他在江州的儿子同儿媳,还有那可爱的小女孙。他来长宁时,那小女孙不过才刚出生,如今若是回去,她怕是会不识得自己。
“真好。”谢琅微笑着。
“娘子往后看,日子还长着呢,会越来越好的。”老翁劝她。
谢琅忽地下榻,长久地跪在他面前。
沈煊最终还是狠下心。
吞下药丸的那瞬,谢琅没有丝毫恐惧,她想,不过是睡一个漫长的觉,醒来,一切都好了。
陈三望带着他捡来的便宜徒弟一道去望州城,师徒二人坐在茶棚下,他看着西北处那座高高的楼出神,忽然忆起些往事。
他向来是很迟钝的。
同谢琅分别后,他便去找那个有名的刀客。那刀客的住处并不好找,找到那名刀客时,他正在家里给他的妻子扎灯笼,他睇了眼来人,知他来意,摆摆手:“你回吧。”
“为甚么?”陈三望问。
老刀客说:“我现下不同人比试了。”
“为甚么?”
老刀客愠怒:“哪有那么多为甚么?”
陈三望站在那里。
老刀客也不理会他,低头编灯笼。
许久,老刀客的娘子从外头回来,一面骂老刀客不知礼数一面搬来个月牙凳让陈三望坐下,然后又问陈三望想吃些甚么,说罢,进屋去准备吃食。
老刀客白了陈三望一眼,问:“你小子一个人?”
“我一个人来的。”陈三望答。
老刀客啧了一句,他本来想说你小子娶妻了么,但想想这小郎君年纪看着还未到成亲的时候,于是换了个问法:“你小子有喜欢的小娘子么?”
陈三望下意识想到了谢琅,他是他认得的为数不多的小娘子,但他保持沉默。
“你一个人背着一把刀,到处去同人比试?”
“你不是这样么?”陈三望反问。
老刀客骂他:“死脑筋。你先找个愿意陪你的小娘子吧,若是找到了,兴许日后,你便会明白我今日说的话。”
陈三望又想到了谢琅,他隐约明白了谢琅那句玩笑话,周身血液沸腾不止,脸上也阵阵发烫。所以,谢琅是喜欢他么?他不大确定,犹豫片刻,问老刀客:“若是有个小娘子同你说,她可以和——”
刀客打断他:“不是同我。”
陈三望改口:“若是有个小娘子和我说,她可以同我一道来找你,我受伤了,她还能照顾我,这是甚么意思,”他谨小慎微地问,“她是喜欢我么?”
老刀客将手中竹条轻轻抽向他,陈三望没有躲开,他听见老刀客骂他:“白痴。”
陈三望猛然转身,连句道别都没同刀客说。
他往回奔,他想,若是幸运,谢琅应该还是会在黔州。若是没那么幸运,他便去找她。他记得,她应当是从望州来的。
回到黔州,他果真没见到她,便往望州去。去的路上,他想着该如何同她解释,想了一百遍一千遍,仍是觉得不如意。
后来,便是想一万遍也没用了。
他见到了她,还有她的郎君。
陈三望忽然生出种被蒙骗的无力和愤怒感,又或许,她那时也没有骗他。只是,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“小胡儿,眼睛都看直了。”茶棚店主戏谑笑语。
陈三望收神,轻呵店主一声,又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徒儿,揉了揉他的头。陈惊山面皮薄,羞得趴在案上,埋起脑袋。
陈三望无奈地笑,又擡头看了眼那座楼,脑中突然冒出个荒谬的念头,此刻她若是正好在那座楼里,向外远眺时,会不会见得他呢?
他讪讪笑,太远了,看不清的。若是看清了,她也不一定能识得他。
他捏了捏陈惊山的后脖颈:“走吧。”
回到延山脚下,生活照旧。小兔崽子一日长得比一日高,刀法也练得一日比一日好。
延山开始下雪那日,陈三望醒得特别早,他又做了一个久远的梦。他揉了揉头发,人至中年,一切都看开看淡了,唯有这件事仍结在心中,如何抛都抛不下,他一直都是想去长宁城去看看的。他知道,李敬去了长宁城,她自然是一道跟了去。
那时陈惊山年纪小,他离不得身。而今,这小崽子已经长大了,他也该出趟远门去瞧瞧了。就是远远地瞧一眼,看她过得好不好;或许两人甚至能见上一面,心平气和地聊着当年际遇。
陈三望看了眼外头蹲在雪地里的少年郎,走出门,弯腰捡起一团雪,边走边揉,再精准地砸在陈惊山身上。
陈惊山委屈又愤愤地回头:“陈三望!”
陈三望笑了笑,摸着他的头,语气格外温和,像哄三岁的小孩子:“乖徒儿,师父出去一趟,你一个人在家不要乱跑,不要害怕,乖乖等师父回来,明白么?”
陈惊山不屑道:“陈三望,我已经长大了。”
陈三望说:“屋里囤了许多萝卜,你若饿了,只管放开吃。”
陈惊山扭过头,不再理他。
这日下午,陈三望出发去长宁。
后来,一切都清晰了。
临死前,陈三望又想起了下着滂沱大雨的那天,谢琅跑回来,浑身淌着雨,湿漉漉的,她对他笑:“你回来了。”
陈三望说:“对,我回来了。”
陈惊山还蹲在屋里,抱着萝卜啃,等师父回来。